1月20日,特朗普就職典禮在華盛頓舉行,標志著備受矚目的特朗普2.0時代正式來臨。擁有超強議題設置能力的特朗普,會對全球秩序帶來哪些新影響?又會怎樣處理和中國的關系?秉持“美國優(yōu)先”的他,會帶領美國走向更偉大還是更衰落?
觀察者網(wǎng)特邀上海外國語大學杰出教授黃靖、美國經(jīng)濟學家大衛(wèi)·戈德曼,觀察特朗普2.0帶來的影響。
本文為對話文字稿下半部分,兩位嘉賓討論了特朗普威脅加征關稅、中美關系與國際合作等話題,。
【整理/觀察者網(wǎng) 郭涵 朱新偉】
關稅能夠重振美國的制造業(yè)嗎?
黃靖:讓我們再次回到美國的盟友問題。剛剛提到了,特朗普并不想要維持美國的盟友體系,這引出了關稅的問題。在我看來,特朗普的高關稅威脅是無差別的,他試圖對世界各國加稅。你認為這會成功地拉動美國經(jīng)濟增長或是恢復制造業(yè)嗎?
戈德曼:過去三年來,美國消費者為全世界的工業(yè)制成品提供了占比非常大的需求。這必須停止,因為美國不能靠繼續(xù)借貸海外的資金來彌補貿(mào)易逆差。因此,各國將不得不尋找其他市場。而這個大市場就是全球南方國家。中亞地區(qū)是一個例子,所以我們看到中國對中亞的各種投資。
中國的出口業(yè)務重心正從美國緩慢地轉(zhuǎn)移到全球南方。這是一項好政策,中國做得很好。美國應該做同樣的事情,在全球南方國家開拓市場,與中國的產(chǎn)品、“一帶一路”倡議競爭。
黃靖:中國的做法是進一步開放,推動全球化與經(jīng)濟一體化發(fā)展,可特朗普的做法卻恰好相反,他想要加征高關稅,對世界關上大門。如果美國對所有的合作伙伴都加征關說,又怎么能在全球南方開拓有利可圖的市場呢?
戈德曼:因為未來的市場不在于對美國的更多出口,而是對全球南方70億人的出口。如你所見,我過去10年來都在撰寫關于中國通過“一帶一路”倡議及相關項目開拓全球南方市場的文章。我不是要反對中國做這件事,而是反思為什么美國沒有做這件事。美國應該與盟友合作,重新調(diào)整出口市場,因為全球南方國家的市場有巨大的開拓空間。
黃靖:大衛(wèi),抱歉打斷你。特朗普的政策似乎是通過關稅來阻止外國產(chǎn)品“傾銷”到美國。但問題是,如果美國對別國加征高關稅,其他國家非常有可能通過關稅進行報復。那么,美國如何打開那些國家的市場?既然美國關閉了自己的市場,其他國家也可能做同樣的事情,你的主張似乎無法奏效。
經(jīng)季節(jié)調(diào)整后,中國對全球南方國家的出口額(藍線)與美國從全球南方國家(排除中國)的進口額(紅線)對比圖。單位:百萬美元/月
戈德曼:這是一個應該對哪里加征關稅的問題。比如,美國從全球南方國家進口了大量產(chǎn)品。如人們所知,隨著美國從中國進口的下降,美國從全球南方國家的進口卻增加了。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國對美國的間接出口。因此,我們必須非常謹慎地對待關稅。比如,巴西、印尼與印度有廣闊的市場,這三個國家加起來有18億人口。
黃靖:所以,特朗普會說,我不會對巴西、印尼和印度加征關稅,請你們對美國打開市場。
讓我重復一下這個觀點,這是一種人為設計的結(jié)構(gòu),因為美國一直在出口美元,而每個人都在使用美元,制造商品賣給美國人。然而他們無法用賺到的美元從美國購買任何東西,除了美國國債和房地產(chǎn)。所以美國用一張紙幣吸走了全世界所有的實體商品,在海外制造,然后利潤回流美國,這正是美國人自己設計的體制。為什么你會對此產(chǎn)生抱怨呢?
戈德曼:首先,上述論點有一個重大錯誤。在過去10年里,外國人購買的美國國債越來越少,而不是越來越多。外國官方機構(gòu)持有的美國國債總量是在凈減少。美國的貿(mào)易赤字完全是通過向外國人出售股票、股權(quán),比如真正的科技股來融資的,而不是靠印美元。所以我們知道,美國聯(lián)邦政府有非常大的預算赤字,超過了GDP的6%。這對美國來說是很大一筆錢,如果要靠增稅來彌補的話,會是一個非常高的數(shù)字?,F(xiàn)在美國的利率已經(jīng)非常高,實際利率也非常高。我們的研究顯示,由于沒有外國機構(gòu)官方購買美債,美國現(xiàn)在的實際利率因此幾乎高出了一個百分點。
這不僅僅是一個經(jīng)濟問題。在西方國家凍結(jié)3000億美元的俄羅斯外匯儲備后,許多央行開始減少對美國的風險敞口,因為如果美國會在別人借錢給我們之后,四處搜刮他們的資產(chǎn),那美國看起來就是一個很大的風險。這開始傷害到美國的信譽,對我們來說是一個越來越嚴重的問題。
黃靖:我們知道這個問題,美國的債務危機越來越嚴重,而制造業(yè)卻在經(jīng)歷空心化。我的問題是,高額關稅能解決所有這些問題嗎?因為這里存在結(jié)構(gòu)性的問題。你想要在全球范圍內(nèi)維持美元的避險資金地位,為了做到這一點,美國的制造商當然會外遷,形成所謂的離岸制造。
例如,1971年建立美元霸權(quán)時,美國GDP中的制造業(yè)占比約為23.5%。到1991年蘇聯(lián)崩潰時,只剩下14.5%。當特朗普在2017年上臺時,制造業(yè)約占美國GDP的11.2%。拜登離任時,大概是10.2%。兩位不同立場的總統(tǒng)都試圖振興美國制造業(yè),但美國的工廠還在萎縮。所以問題是,你想要哪一種結(jié)果,不可能兩者兼得。
戈德曼:我同意你的看法。我的觀點是,僅憑關稅不足以恢復美國的制造業(yè)。我們需要改變美國的稅收制度,密集地培訓一批熟練工人。我們需要聯(lián)邦政府加大對科研的投入?,F(xiàn)在聯(lián)邦政府的科研投入占整個經(jīng)濟的比例,只有里根時期的一半、肯尼迪發(fā)起“登月計劃”時期的一小部分。
特朗普需要做很多事情。我認為,關稅對于特定行業(yè)最為有效。例如,我強烈支持美國對電動汽車進口征收高額關稅,因為中國現(xiàn)在生產(chǎn)電動汽車的效率比我們高得多。如果美國開放進口,將會失去本國的汽車工業(yè)。因此,我們需要保護作為戰(zhàn)略性產(chǎn)業(yè)的汽車工業(yè)。特朗普提出邀請中國車企赴美建廠,我認為這是一個非常好的主意。
黃靖:用高關稅來對中國施壓,聽起來像是美國在80年代、90年代要求日本企業(yè)赴美建廠?
戈德曼:是的,這與里根當年對日本人提出的要求非常相似,而且效果非常好。因為當日本人在美國建立工廠后,美國的汽車公司學會了如何提高生產(chǎn)效率。
黃靖:按照你說的邏輯,現(xiàn)在拜登政府卻試圖制裁一大批中國公司,他剛剛把140家公司列入制裁名單,看起來他試圖戰(zhàn)略脫鉤。你說希望中國制造商去到美國,在那里建立工廠,看起來又像是特朗普不想與中國脫鉤。
1993年1月21日,本田在美國俄亥俄州馬里斯維爾市的工廠運營10年后,生產(chǎn)的第300萬輛轎車下線
戈德曼:是的,我認為是這樣。特朗普最終想要與中國達成一筆交易。我從不相信科技制裁會產(chǎn)生多大的影響,事實上,那樣只會起反效果。比如我注意到,中國大陸的最大芯片公司中芯國際在過去兩個月里股價翻倍。
黃靖:是的,因為銷售額上漲了。
戈德曼:這是因為美國給了一家中國公司對全球最大芯片市場的100%控制權(quán),而將美國的公司排除在這個市場之外。我認為這是愚蠢的。這樣做是不會奏效的。
我們需要的不只是關稅。但關稅很重要,尤其是對于特定行業(yè)。有時你不得不選擇保護一個戰(zhàn)略性產(chǎn)業(yè)。我們不能讓美國的汽車產(chǎn)業(yè)消失,即使這意味著接受更低效的經(jīng)濟模式。
我不確定特朗普的經(jīng)濟團隊將如何實施加稅。關于這一點有很多相互矛盾的報道,我知道也有很多相互矛盾的觀點。在下結(jié)論之前,我會觀察實際的計劃是什么。但是,我認為除了關稅之外,美國還有很多事情要做。
黃靖:所以特朗普只是把加稅作為競選口號,或者當作談判籌碼,從中國和世界上其他國家那里得到他想要的東西。比如,讓別的國家?guī)椭绹卣裰圃鞓I(yè)。
戈德曼:在政治選舉期間開展復雜的經(jīng)濟辯論非常困難。當特朗普在競選期間強調(diào)關稅問題時,他傳遞的信息是:我想恢復美國制造業(yè)。這是正確的信息。現(xiàn)在,如何落實這一點比單純征收關稅要復雜得多。
黃靖:然而,有些人認為,如果特朗普真的想對中國和其他主要制造國征收高額關稅,那么通貨膨脹將持續(xù),美國人肯定知道這一點。
“特朗普的再次當選是美國民主制度的勝利”
黃靖:但是這讓我想到了另一個問題,抱歉大衛(wèi),我繼續(xù)提問。特朗普的主要競選口號是讓美國再次偉大(MAGA),這是美國政策和政治的根本轉(zhuǎn)變,從左翼自由主義回到右翼保守主義。這會帶來什么?對美國的民主或美國主義會產(chǎn)生什么影響?我們聽到很多爭論,有時這種爭論非常激烈和情緒化,說特朗普會破壞美國的民主,解構(gòu)美國主義。特朗普的MAGA運動將塑造什么樣的美國,要知道這個地球上的超級大國一直聲稱自己是最先進的民主國家?
戈德曼:我認為,特朗普的再次當選可以說是美國民主制度的勝利。美國的整個政治建制派都反對他,所有的主流媒體都反對他,大公司(少數(shù)除外,比如馬斯克)也都反對他。由于整個政治建制派都憎恨特朗普,他選擇依靠大眾媒體,例如馬斯克擁有的X社交平臺,它變成了一個公共論壇。正如馬斯克所說,每個公民都可以成為記者。
因此,當所有的主流報紙與電視臺都在攻擊他時,是網(wǎng)民和草根運動支持了特朗普。特朗普不僅贏得了選舉人團票,還贏得了更多普選票。他贏得了關鍵的選民群體,例如,大多數(shù)西班牙裔男性投票給了特朗普,許多美國的少數(shù)族裔也投票給了他。因此,這是一次有廣泛民意基礎的選舉。我會把特朗普發(fā)起的運動視作美國民主的勝利,以及精英主義自上而下的政策控制的失敗。
黃靖:從這方面來看,特朗普特別要針對既得利益集團,尤其是深層政府(Deep State)。首先,請向美國以外的讀者,甚至美國的讀者解釋一下深層政府究竟是什么意思?為什么特朗普想要清除深層政府?他對此是認真的嗎?
戈德曼:關于深層政府最極端的例子,是2020年由50名美國情報官員簽署的一封公開信,聲稱關于亨特·拜登筆記本電腦的故事是俄羅斯的虛假信息宣傳活動?,F(xiàn)在我們知道,這個故事是真實的。但在當時,包括好幾位中央情報局與美國國家安全局的前任局長在內(nèi),一大批美國的頂級情報官員發(fā)誓,“筆記本電腦”事件是一次俄羅斯的虛假信息行動。
當?shù)貢r間2024年12月1日,美國總統(tǒng)拜登宣布赦免其子亨特·拜登。美國全國廣播公司(NBC)
現(xiàn)在我們知道,他們都在撒謊,主流媒體壓制了這個故事。臉書以及(馬斯克接手之前的)推特封鎖了報道這個故事的網(wǎng)頁鏈接,是《紐約郵報》最先爆料出來的。但由于美國情報機構(gòu)把故事壓了下去,沒有人知道真相。
這就是深層政府。特朗普與副總統(tǒng)萬斯在多次媒體采訪中也強調(diào)了這件事。美國情報機構(gòu)濫用了民眾賦予他們的特殊信任以及敏感信息的訪問權(quán)限,阻止民眾了解真相,這是對美國民主的威脅。如果當時那個故事公布出來,我認為特朗普本來會在2020年贏得連任,那將改變選舉結(jié)果。
黃靖:由于TikTok在美國被封禁,最近又大量所謂的“TikTok難民”如潮水般涌入中國的小紅書社交平臺。你認為這是美國人對所謂的深層政府的回應嗎?普通美國人是否厭倦了主流的信息傳播平臺?
戈德曼:我認為封殺TikTok問題與深層政府無關。記住,美國已經(jīng)習慣了作為超級大國的支配地位,尤其是自1990年以來,我們曾經(jīng)是唯一的超級大國。
接下來,中國快速發(fā)展成為經(jīng)濟大國,最終成為一個軍事大國,對美國來說是不小的沖擊,我們還沒有接受這個事實。因此,美國及其領導人正在竭盡所能來限制中國力量。我相信這導致了封殺TikTok的決定。然而,這樣的手段是否真的能有效限制中國的實力,則是另一個問題。作為一名美國人,我希望我的國家是最強大的,但我不認為封禁TikTok一定能實現(xiàn)這個目標。
黃靖:如何解釋這些自稱“TikTok難民”選擇遷移到另一款總部位于中國的應用程序,雖然現(xiàn)在看起來有點炒作的意思。你認為美國人是否厭倦了情報機構(gòu)在背后監(jiān)控他們的隱私?
戈德曼:我不認為這些事情有任何關聯(lián)。不喜歡美國主流媒體的人通??梢匀,即推特,現(xiàn)在是美國的網(wǎng)絡公共廣場。每個我認識的參與政策討論的美國人,都在X上開了賬號,包括我自己。是的,TikTok更加受到年輕人的追捧,那里是歐洲愛國政黨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平臺,他們通過TikTok來接觸年輕人。但我認為,你說的兩件事并無關聯(lián)。
黃靖:讓我在這里提出一個稍微有點爭議或尖銳的問題?!隘偣贰奔贰ゑR蒂斯曾經(jīng)是特朗普第一任期的國防部長,他在2020年7月發(fā)表的信中形容特朗普是一位分裂的總統(tǒng),而不是團結(jié)的總統(tǒng)。美國作為一個國家已經(jīng)深深分裂,這種分裂如此之深,似乎無法調(diào)和。當特朗普出現(xiàn)時,他能否克服這種分裂,或者他會使美國更加分裂和陷入沖突嗎?因為分裂意味著沖突??雌饋硐矚g特朗普的人與憎恨他的人都同樣激動,但這是一種現(xiàn)象。特朗普能否把所有美國人團結(jié)起來,還是說他真的會成為一個分裂的總統(tǒng)?
戈德曼:我對未來持樂觀態(tài)度。美國歷史上的悲劇性分裂,即種族分裂,是由于奴隸制及其遺產(chǎn)造成的。特朗普比自理查德·尼克松以來的任何共和黨總統(tǒng)更有效地吸引了少數(shù)族裔,包括非裔美國人和西班牙裔美國人。因此,我認為他對少數(shù)族裔的民粹主義感召非常有效。只要他能夠繼續(xù)保持,這將有助于治愈美國社會中最危險和最有害的分裂。還有其他分裂,例如自由派和保守派之間的意識形態(tài)分裂,他將加劇這種分裂。但真正危險的是種族分裂,我認為特朗普在改善這一點上取得了很大的進步。
黃靖:在我看來,分裂將繼續(xù),尤其是當特朗普的經(jīng)濟和金融政策至少在我看來是有問題的。我認為特朗普上臺會帶來“三高”:高關稅、高預算赤字、高通脹。他必須這樣做,如果他要像競選期間承諾的那樣減稅,就必須通過增加預算赤字來填補差額。他還想要繼續(xù)所謂的量化寬松,向市場注入大量美元,這都指向一個方向,那就是通貨膨脹。你該如何應對呢?特朗普贏得選舉的一個重要原因是美國人已經(jīng)厭倦了通貨膨脹。所以,你認為通貨膨脹是可以避免的嗎?特朗普將如何管控?
特朗普執(zhí)政時期,在美國國會外反對關稅政策的美國民眾
戈德曼:我認為你指出的風險非常真實。我在《亞洲時報》上就這個問題寫過文章,我同意預算赤字是一個重大問題,尤其是因為預算赤字的融資主要來自美國國內(nèi)銀行,這最終可能導致通貨膨脹,而減稅將增加赤字。風險在于利率會上升,通貨膨脹會上升。當然,關稅也可能導致更多的通貨膨脹,因為高稅率提高了商品的價格。所以,是的,這些都是危險的情況。
該如何緩解這些危險?例如,特朗普關于開發(fā)石油的“鉆探,寶貝,鉆探”路線,有許多監(jiān)管層面的變化可以提高美國的產(chǎn)業(yè)效率。以能源為例——這可能是影響通貨膨脹的最重要單一因素——如果放松監(jiān)管能增加美國的能源供應并降低價格,那么這將起到重要的緩解作用。當然,這并不是唯一的緩解之道。比如說,美國可以邀請比亞迪、上汽集團等中國公司在美國建立電動汽車工廠,美國人將也能享受到中國人在制造業(yè)商品價格上所享受的價格壓低。由于工廠的生產(chǎn)效率更高,中國生產(chǎn)的汽車更便宜。
黃靖:但這正是美國人,至少目前拜登政府想要阻止的。他們對中國電動車征收100%的關稅,想要禁止中國電動車進入美國市場。特朗普希望復興傳統(tǒng)能源,不想要電動車,而你說比亞迪可以去美國建廠,這相當令人困惑。
戈德曼:如果中國公司在美國建廠并在美國制造電動汽車,特朗普表示他將支持這一點。這也有可能降低汽車價格。
有許多事情可以提高生產(chǎn)力,能源是顯而易見的一個,但在制造業(yè)也是如此,這可以降低商品價格。所以問題是,哪一種主張會占上風?我認為美國制造業(yè)的復興是一個艱難的問題,需要許多不同的方法。我會等待特朗普政府拿出什么樣方案,我已經(jīng)寫了許多文章列舉我認為應該做的事情,但我并不在特朗普政府里任職。
黃靖:從歷史上看,如果我們記得20世紀80年代、90年代,當萊特希澤擔任美國(副)貿(mào)易代表時,他確實使用了你提到的策略,以高額關稅威脅日本,然后迫使日本的汽車制造商帶著自己的錢、技術(shù)與供應鏈來到美國,與通用、福特、克萊斯勒合作,振興了整個美國汽車工業(yè)。特朗普會不會對中國電動汽車廠商做同樣的事情,要他們帶著自己的錢、技術(shù)與供應鏈來到美國,在這里建立工廠。你認為這是可行的嗎?這就是特朗普的真正計劃嗎?
戈德曼:當然可以做到,這正是特朗普反復提出的建議。我提個問題,你認為中國的電動汽車公司愿意在美國建廠嗎?
黃靖:當然,如果能幫助他們獲利,中國電動車企會跟隨市場走,遵循市場經(jīng)濟的原則,他們想要賺錢。當然,這些年來我們一直聽到美國說想與中國脫鉤,阻止中國電動汽車行業(yè)進入美國市場。這正是拜登政府所做的事情。此外,特朗普陣營中的部分鷹派人士也有類似的觀點。
戈德曼:我認為特朗普政府中存在不同的陣營。他本人已經(jīng)提議邀請中國公司在美國建造電動汽車工廠。我認為這將是一件極好的事情,我為他提出這個計劃而鼓掌。這表明,特朗普并不討厭中國。他討厭的是貿(mào)易逆差。有很多美國人討厭中國。但特朗普不是一個仇恨者。他希望與中國達成一項對美國人有利的艱難協(xié)議。但歸根結(jié)底,特朗普不在乎外國人在外國做什么。他關心美國和美國人的命運,這是一件好事。
特朗普希望穩(wěn)定中美關系
黃靖:是的,我認為中國的觀眾都樂于聽到你所說的話,我們真心希望中美走向這個方向。正好我們轉(zhuǎn)到討論的最后一部分,中美關系。你認為雙邊關系將走向何方?
戈德曼:特朗普在國防和國家安全領域任命的內(nèi)閣人選表明了他希望穩(wěn)定中美關系。例如,負責政策制定的國防部副部長人選埃爾布里奇·科爾比(Elbridge Colby)曾多次表示,他是一個現(xiàn)實主義者,希望在臺灣問題和南海問題上維持現(xiàn)狀。我認為這對美國來說是正確的政策。從美國的角度來看,最好的結(jié)果就是那里無事發(fā)生。
在拜登政府的領導下,我們看到南?!づ迓逦鳎∟ancy Pelosi)竄訪臺灣,引發(fā)中國大陸的強烈回應,那實際上就是一次挑釁。這不是拜登政府應該做的事情。我從大多數(shù)特朗普任命的關鍵人士那里聽到的主張是以更現(xiàn)實的態(tài)度,避免(中美)爆發(fā)沖突。我認為目前能做的最好的事情是維持現(xiàn)狀,避免擦槍走火,這對各方都不利。因此,我謹慎樂觀地認為,美國和中國之間的軍事平衡將保持穩(wěn)定和平靜。
特朗普提名負責政策的國防部副部長人選埃爾布里奇·科爾比
黃靖:你預測中美之間會是一種穩(wěn)定的,至少在安全方面是可管控的雙邊關系。但我們知道,特朗普第一任期提出的,當然拜登政府也大大加強的所謂“印太戰(zhàn)略”,包括美國、日本、澳大利亞和印度組成的“四國集團”全面對抗中國。還有奧庫斯(AUKUS),美英澳三邊安全伙伴關系,以及另一個美日韓三邊合作。所有這些當然都是為了對付中國。在特朗普的政府下,這些政策會在多大程度上延續(xù)?
戈德曼:特朗普政府不會正式解散奧庫斯或類似的組織,但也有很多變化。在烏克蘭戰(zhàn)爭期間,印度保持了與俄羅斯的關系,并成為俄羅斯石油出口的最大客戶。拜登政府對此非常憤怒,我認為美印關系也隨之惡化了很多。
與此同時,印度通過降低邊境的緊張局勢,改善了與中國的關系,雙方也可能有一些經(jīng)濟上的開放措施。我認為印度不是美國的傀儡,印度以它所期望的方式追求自己的利益。華盛頓會有人談論通過發(fā)展聯(lián)盟關系來遏制中國,但事實是,由于拜登政府的愚蠢,美國在亞洲的影響力已經(jīng)陷入衰退。
黃靖:我同意你的看法。我認為特朗普依然想要維護美國的區(qū)域霸權(quán)地位。但他不想破壞這個派對,想要在中美兩個大國之間維持一種穩(wěn)定性。我認為這是個好消息。但我們確實面臨一些問題,比如臺海、南海、朝鮮半島等。如果我的理解沒錯的話,你說特朗普想要維持一種戰(zhàn)略穩(wěn)定,不會像前政府那樣對中國采取如此激進的措施。是這樣嗎?
戈德曼:我認為那是正確的。根據(jù)許多高級官員的反復公開聲明,以及政府的聲明和特朗普本人的聲明,我認為美國將試圖維持現(xiàn)狀并避免沖突。未來肯定會聽到很多激烈的言論,但那只是沒有戰(zhàn)略份量的辭藻。
如何處理同中美的關系,匈牙利樹立了榜樣
黃靖:最后我想回到歐洲話題。我們知道在歐洲、美國和中國之間存在著一個非常奇怪的三角關系,尤其是在烏克蘭戰(zhàn)爭問題上。鑒于歐洲政治的碎片化日益加劇,以及經(jīng)濟放緩,加上美歐聯(lián)盟一直是美國的重要力量。但自從特朗普上臺以來,看起來像你說的那樣,歐洲可能更多地走向所謂的戰(zhàn)略自主或戰(zhàn)略獨立。在這方面,你認為歐洲在美中雙邊關系中還能扮演什么樣的角色?它是一個平衡的力量,還是會更加機會主義?
戈德曼:我認為歐洲將維持與美國的關系,這將是主要關系。但我認為北約的性質(zhì)必須改變,也必將改變。換句話說,它將不再是一個實際上由美國主導的聯(lián)盟,而是一個更加平等的伙伴關系。關于如何與中國發(fā)展關系,匈牙利是一個很好的例子。此刻我正在布達佩斯。
匈牙利總理歐爾班在社交媒體上發(fā)布他去年12月在海湖莊園與特朗普會面的照片
匈牙利總理維克多·歐爾班與特朗普的關系很好。特朗普多次在公開場合稱贊他,兩人經(jīng)常交談。歐爾班是特朗普信任的顧問,但歐爾班與中國的關系也非常好。實際上,匈牙利是中國在歐洲的外國直接投資的最大目的地。因此,我認為匈牙利為如何與中國深化經(jīng)貿(mào)關系,同時仍與美國保持原則性、戰(zhàn)略性的關系樹立了榜樣。我認為這些都是可以實現(xiàn)的,匈牙利已經(jīng)樹立了一個非常好的榜樣。
黃靖:但我們也知道,拜登政府試圖盡一切可能將歐洲拉到自己一邊,并試圖阻止歐洲和中國在經(jīng)濟與政治上改善關系。這就是為什么它采取了所謂的“去風險”這一術(shù)語,這是一個德國人發(fā)明的術(shù)語。但你剛才說,特朗普不會反對歐洲改善和中國的關系,尤其是加強經(jīng)濟往來。你認為這個舉動符合特朗普的利益嗎?
戈德曼:我不知道特朗普團隊對于中歐關系的優(yōu)先考量是什么,其團隊中的一些關鍵職位任命還沒有出爐。
然而,由于拜登政府的錯誤,德國與中國之間的經(jīng)濟關系變得更加緊密。德國在中國的外國直接投資現(xiàn)在達到了歷史最高水平,許多德國公司正在關閉本土的工廠,并在中國建立工廠,甚至拆解掉德國的工廠并將它們運往中國,因為德國的能源成本是中國的五倍,這是烏克蘭戰(zhàn)爭和俄羅斯天然氣斷供導致。拜登想要將德國與中國隔離開的愿望是一個錯誤,產(chǎn)生了完全相反的效果。
黃靖:我們沒多少時間了,但我還有一個問題,這非常重要。作為人類的我們面臨著一些共同挑戰(zhàn),比如金融穩(wěn)定,這在某些人的論點中被嚴重低估。另一個是核不擴散問題、全球環(huán)境問題和公共衛(wèi)生問題。你認為特朗普政府在多大程度上愿意與中國、歐洲和其他國家聯(lián)合起來,共同克服這些挑戰(zhàn)?
目前看起來,特朗普不想理會這些議題。他的議程是“美國優(yōu)先”,不關心氣候變化、公共衛(wèi)生問題。他想要退出世界衛(wèi)生組織。但國際事務確實需要美國人的參與。
戈德曼:我認為特朗普政府目前將把重點放在美國及其自身的需求上,而不是國際合作。
黃靖:但這不是一個好消息,因為美國與世界深度融合,而且是地球上最強大的國家。在我看來,美國需要在上述所有議題中扮演一定角色。如果美國退出這些國際努力,只會使美國人進一步陷入孤立。
戈德曼:我認為一個值得問的問題是,過去美國通過國際組織參與的這些解決方案,是否代表最有效的方案。例如,美國可能會退出的,關于碳排放限制的《巴黎協(xié)定》方案。我認為我們需要一種不同的國際體系,這將需要一定時間的試錯與自由發(fā)揮才能實現(xiàn)。
黃靖:但是,處理剛才提到的那些問題需要整個地球村的共同努力,無論核軍控還是環(huán)境、公共衛(wèi)生、金融穩(wěn)定。我認為如果美國一意孤行,它會對美國的利益產(chǎn)生負作用?!拔覀儾幌牒湍銈冞@些人相處。我們不想管那些事。那是你們的問題,不是我的問題?!碧拱渍f,我認為這種態(tài)度和方法不會產(chǎn)生任何好的結(jié)果。
戈德曼:不一定。例如國際貨幣基金組織、世界銀行等國際金融機構(gòu),都是擁有強大工具的國際組織,但它們的表現(xiàn)非常糟糕,尤其是在非洲。它們建議的經(jīng)濟政策往往抑制了而不是促進對象國的發(fā)展,我認為非洲從與中國的雙邊關系中獲得的好處,遠遠超過與IMF的合作。因此,在許多情況下,雙邊關系可能比同現(xiàn)有的國際組織合作做得更好。你必須逐個案例來看。
來源|底線思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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